寫作多年,深感水是最難寫的。朱自清先生寫浙江仙巖的梅雨潭,徑直以《綠》為篇名,文章寫得極美,讓這處原本并不出名的景觀在中國變得家喻戶曉了。只是這方潭水畢竟位置偏僻,去過的人不會太多。一個梅雨潭,不能窮盡天下的水景。譬如在貴州的納雍,如果朱自清先生踏足于此,大概也會覺得足夠為這里的水寫些文字了。畢竟,納雍的水,并不僅僅是綠的,她有著更多樣的神采。
在古代,納雍乃夜郎國屬地,和中原道阻且長。如今,高速公路把納雍、貴陽、畢節(jié)市區(qū)連接起來,從這兩地趕來都相當(dāng)方便。進(jìn)入納雍縣城前,這里的水就已經(jīng)開始撩起面紗,展露她的模樣了——霧,當(dāng)然是水的形態(tài)之一。
在納雍,霧氣每天都在縣城內(nèi)外的峽谷間隱現(xiàn)。霧已經(jīng)成了納雍人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霧以不同的姿態(tài)在群山之巔舒卷仰臥著。這崇山峻嶺間植被繁茂、水網(wǎng)密集,霧也就有了充足的源頭。在納雍的日子,我?guī)缀蹼S時隨地都在和霧打交道。縣城里這幾年有二三十層的樓宇拔地而起,但哪怕是相鄰的樓盤,因為地處大山之中,同樣的樓層,高度往往就會差上幾十米。我每天早上醒來,就看到路對面的樓盤處于煙氣氤氳之中。想來在對面的人家眼里,我這棟樓大概也處于一片白茫茫中吧。這里的霧氣還是善解人意的,總是在樓宇的最高處盤桓,卻從不降落到低處,和路面上的人、車為難。住在縣城幾天,我每天早上都下樓穿過馬路,到一家粉店吃上一碗腸旺粉。一邊拌著碗里的粉,一邊望著對面樓群高處的云霧,此時在路面上,是很清爽的樣子,上班的行人、車輛絲毫不受高處霧氣的煩擾。
天上的霧落在地上,就變成了水。而納雍的水,每一處都是不一樣的。槍桿巖是納雍最富標(biāo)志性的風(fēng)景。這里處于云貴高原腹地,周圍群山環(huán)繞,山勢平緩有致,唯獨(dú)到了縣城40公里外的化作苗族彝族鄉(xiāng),有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峰頂平坦,但四面的崖壁都如同斧劈般挺直,讓游客無不嘖嘖稱奇。峰下有一灣碧水,面積不大,10分鐘就能走上一圈,岸邊開滿了野花,給槍桿巖那頂天立地的陽剛氣度平添了一抹嫵媚。走到湖邊,只見槍桿巖的倒影映在水面上,水波蕩漾下,這道奇峰不再那么金剛怒目、巍然不動了,線條變得柔和起來。大理崇圣寺三塔如果不是靠著一方池水,杭州的雷峰塔如果不是在西湖岸邊,黃鶴樓、鸛雀樓如果不是依傍著長江、黃河,那景色想必也會遜色幾分。槍桿巖和這灣碧水,真仿佛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侶,彼此讓對方有了更圓潤的容顏。
在納雍境內(nèi),最美的地方要屬過獅河水庫了。這座水庫位于群山深處,山路崎嶇,為了保護(hù)庫區(qū)環(huán)境,汽車只能停在水庫之外。那天,我和幾位同行的作家一路談?wù)撝鴣淼胶?,越是靠近水庫,周圍就越是安靜,長長的山路上只有我們的腳步在沓沓輕響。站在湖岸上,能清清楚楚看到十幾米外的湖底。水庫被層層山巒環(huán)繞,外面的聲音被徹底隔絕,每個人都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猛然“嘎”的一聲脆響,湖邊密林里驟然有只灰色的水鳥飛了出來,在湖面上撲梭著一掠而過,還沒等看清它的樣子,就鉆進(jìn)了樹林里。我們明知道這是座依照山勢人工修成的水庫,歷史不過20多年,但卻覺得這里從遠(yuǎn)古時代就一直是如此模樣。
湖邊有很多棱角分明的石塊,我撿了拳頭大小的一塊,緊緊捏在手里。記得有位京城老茶客說過,北京水質(zhì)太硬,如果從某處無污染的水源地拿塊石頭,放在盛滿自來水的水缸里,過上些時日,再用這水來泡茶,茶味會好很多。這位茶客還說,不能用表面太細(xì)致圓滑的鵝卵石,各種礦物質(zhì)都封閉在石頭內(nèi)部,只有紋理裸露在外的石塊,才是改善水質(zhì)的好東西。承蒙天南海北的朋友關(guān)照,送我了浙江千島湖、青海三江源、四川阿壩岷江等地的石頭,如今,我用來貯水的小小水缸,又能增加些云貴高原的味道了。
如果說槍桿巖的湖水像一塊翠綠的寶石,過獅河水庫的水清得似一塊通透的水晶,納雍岔河的水便是一捧蒼翠的翡翠珠串了。
那天到百興鎮(zhèn)的路上,從車窗外就看到一道河水,綠得無渣無滓,如墨龍般在山谷間游弋盤旋。這天光線充足,可河水仍然綠得深不可測。聽說這里的河水平均深度竟達(dá)1300米,真就覺得這層渾厚的綠,仿佛是一道河流的保護(hù)色,守護(hù)著大地深處的秘密。沿著河岸一路望過去,只見兩岸綠樹連綿,從河邊一直到山頂,我想,大概正是在林密和水深的雙重作用下,這里的河水才有了深沉純粹的綠。
河邊的山頂有兩處觀景臺,我隨采風(fēng)的作家隊伍來到第一觀景臺。就像天造地設(shè)一般,高高探出的觀景臺正好矗立在三路河水的匯合處,站在臺上,大山里的幾十個村落盡收眼底。據(jù)介紹,世代居住在這里的有苗、土家、布依等民族。不少江邊村落的農(nóng)家樂辦得不錯,都在村里開設(shè)了停車場。這里名為岔河,其實不是一條河,而是由3條分別源于本縣和隔壁織金縣的水流組成,在這里匯合,再向著下游六盤水流去。如果不是仔細(xì)盯著看,竟看不出水是流動的。
我望著第二觀景臺,心里犯起了嘀咕。這個觀景臺距離水面更近,但山勢卻陡峭了許多,山路也不再是平整的臺階,變成了粗糙的水泥路,有的地方路面崩壞,就更難走了。我看了看太陽的位置,覺得距離徹底天黑還有一段時間,索性一咬牙,跳上了通往那邊的山路。
兩座觀景臺看起來不過咫尺之遙,但第二觀景臺山路狹窄難行,有的轉(zhuǎn)彎處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竟需要攀扯著草叢才能通過。見我獨(dú)自一人上了這條路,一位志愿者主動帶路。終于,在志愿者的幫助下,我避開了幾條最難走的和通向歧途的山路,沿著一條相對和緩的小徑艱難登上了第二觀景臺。到了山頂,在停下腳步四顧凝望的片刻,我覺得不虛此行。此時天色將晚,遠(yuǎn)處的村莊里漸漸有炊煙升起。夕陽在視線盡頭下沉,河水由蒼翠變成墨綠,最終化作一條黑線隱沒在夜色中。
我下了第二觀景臺,走上通往篝火的山路上,一個彎一個彎地拐下去,人群里的歡笑聲漸漸清晰了。第二天就要離開納雍了,我想,霧的純白,過獅河水庫的清澈,槍桿巖下水潭的碧綠,岔河水的蒼翠,想必只是納雍千般水色中的數(shù)種,這個隱藏在云貴高原深處的地方,值得更多次叩訪。
來源:中國民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