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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族多聲部民歌:從傳習館走向世界

來源:中國民族報 作者:郭彥辰 2018年01月08日 閱讀量:

《栽秧山歌》 郭彥辰攝

吳志明從未停止民間藝術市場化的嘗試。

  2009年6月12日至14日,文化部舉辦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展演——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音樂舞蹈專場”在北京天橋劇院順利演出。在眾多音樂舞蹈節(jié)目中,有一個節(jié)目讓人感到震撼,那就是哈尼族多聲部民歌《栽秧山歌》。

  從一個豪邁響亮的女聲開始,加入歌唱行列的人越來越多。十幾個人每個人持一個聲部,形成越來越強大的和聲。一切都是即興演唱,沒有固定下來的旋律,人們聽著站在自己左右兩個人的音調,判斷自己應該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和諧而神秘的《栽秧山歌》,和侗族大歌一起推翻了“中國民間沒有合唱藝術”的傳統(tǒng)論斷,而演唱的隨機性,又讓哈尼族多聲部民歌具備了一種活態(tài)的美。當人們?yōu)榕_上的年輕演員竟能掌握如此玄妙的藝術而贊嘆時,很難想到,這樣了不起的絕活走向華麗舞臺的過程,卻是充滿坎坷與艱辛的。

  哈尼族多聲部民歌的領隊吳志明來自云南省紅河縣,在那里支撐著一個紅河文化傳習館。此次參加演出的就是館里所有的演員。帶著這個班子,吳志明曾走了很多地方,還曾經(jīng)出國參加演出。他跟許多民間藝術的傳人不一樣的是,不僅自己掌握著所有哈尼族樂器的演奏、制作方法,而且能整理樂譜,發(fā)現(xiàn)民族文化的閃光點,更可貴的是他從未停止民間藝術市場化的嘗試。他是接受過教育的新一代民間文化傳人,從他身上,人們能夠看到民間文化的新希望。

  日前,吳志明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將他與哈尼族多聲部民歌的故事徐徐道來。

  記者:你第一次發(fā)現(xiàn)哈尼族多聲部唱法是什么時候? 

  吳志明:我們云南紅河哈尼族有8個支系,彼此之間文化差異比較大。我雖然是哈尼族,但是在我專門帶著錄音機去采集民間音樂之前,并不知道哈尼族還有這樣一種民間藝術。1986年,我在一次去收集民間音樂的路上,快到一個山崖口,就聽見蜜蜂般的嗡嗡聲,但是又看不到蜜蜂。后來轉了個彎,走到一個大河谷,發(fā)現(xiàn)兩側山上站著好多人,在對著唱歌,那聲音氣勢磅礴。我走到中間的小河邊,歌聲更美了。我當時就知道這樣的聲音有許多聲部,然而山谷回響大,參與人數(shù)多,根本辨不清到底有幾個聲部。我索性在獨木橋上坐了下來,陶醉其中。直到太陽快落山了,我跑去問當時的書記和村長,這是什么歌,人家告訴我叫《吾處阿茨》,即《栽秧山歌》,是栽秧季節(jié)村民們要在田間唱的歌。

  第二天我委托鄉(xiāng)政府叫來5個會唱歌的人,三女兩男??墒撬麄儊砹藚s不肯唱。原來鄉(xiāng)政府在他們看來是個“皇家地盤”,沒法唱那些田間地頭唱的火辣辣的情歌。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以后,他們在鄉(xiāng)政府的一樓,男女之間隔了一堵墻,只能互聞其聲卻不見其人。一個膽子大的男村民小聲哼著開了腔。

  這一開腔就好了,大家也跟著唱了起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每個聲部的旋律,特別好聽。我很高興,因為每個人唱的都不一樣,哈尼族多聲部民歌看來至少可以有5個聲部。我當時就認為這是很有價值、很值得研究和保護的。

  記者: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都與當?shù)孛袼子嘘P,哈尼多聲部有什么來頭嗎?

  吳志明:這實際上是一種人們對耕作的贊美和期盼豐收的歡樂儀式。這些唱多聲部的村民們認為,栽秧季節(jié)是耕作過程中重要的一環(huán),為了將來的收成好,就要娛神。他們將從種植到豐收的過程比喻成男女之間從結合到生育下一代的過程,所以栽秧季節(jié)就要唱情歌,以此呼喚秧苗的成長和結果。

  在這種思維下,在栽秧季節(jié)的田間、野外、山谷、大樹下、大石頭旁,人們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唱情歌,正如《吾處阿茨》歌中所唱:

  “哈尼人最忙的栽秧時間已經(jīng)來到,

  忙得像漢族的趕馬大哥一樣停不了腳。

  為了稻谷的豐收,

  為了秧苗的成長,

  在栽秧季節(jié)里唱栽秧山歌,

  不怕三親六友在身旁。”

  大家都覺得栽秧季節(jié)唱歌除了娛神,也能驅走吸掉人們魂魄的魔王。而從科學角度來看,濕熱的栽秧季節(jié)里,田里瘴氣重,辛苦勞動的人們很快就會困倦,此時在田里睡覺,便會吸入一些不好的氣體,人就會生病。而唱歌使人興奮,自然不會在瘴氣中睡著,也就保證了身體健康。

  記者:我們知道你在家鄉(xiāng)有一個教授民間歌舞、樂器的紅河文化傳習館,此次演出的演員都來自那里。能介紹一下經(jīng)營傳習館的經(jīng)歷嗎?

  吳志明:2004年,我把傳習館的牌子掛起來了,掛靠在縣文體局,場館就在老干處一個800平米的場地,是原先做卡拉OK的幾間屋子。當時縣、州的領導還是很重視的,主要的阻力來自老百姓。大家只曉得我?guī)е⒆觽兊教帓侇^露面地演出,說我們“變相賣藝”。

  為了爭取認可,我們做了很多努力。我們代表紅河縣在各種場合比賽,包括青歌賽預選賽等等,在許多歌舞類展演中拿過很多獎。后來還出國演出,去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我們的表演給當?shù)厝罕妿砗艽蟮恼鸷场?h政府也覺得我們給家鄉(xiāng)爭光了,也給我們發(fā)了獎。

  我們還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縣里面的接待工作。不管是地方官員還是中央領導,我們都接待過。迎賓接送、餐飲供應、禮品饋贈、文藝表演、茶藝禮儀、民歌敬酒……我們就16個人,但是只要來十桌以下,我們?nèi)馨k。

  雖然是伺候人的事情,但我要爭取的是傳習館的知名度和人們的認可,同時我們也傳播了文化。由于我們服務高端群體,自然班子整體素質也提升了。孩子們也都有了一技之長,待人接物的水平有了很大提高。這種一條龍服務讓我們成了縣里面很重要的一個團體,社會和官方都承認了我們?,F(xiàn)在我們不再是黑戶了,大家都知道我們做的是正經(jīng)事。

  記者:那這種接待的報酬如何?這是傳習館的主要收入嗎?

  吳志明:大部分接待費都很少,但是如果做得好,三五千到一萬的獎勵也有,我主要是想把我們的社會地位提高一點?,F(xiàn)在連退休的老人、賣冰棍的小販,都知道而且理解我們的事業(yè),他們說吳老師做的是很偉大的事情。已經(jīng)沒有人對我的傳習館說三道四了。社會承認我們的傳習館是有價值的,我覺得我的付出是有價值的。

  這幾年我最大的困難就是收入,我只有支出,而收入幾乎沒有。我們每年場地的磨損費要6000元,水電費每個月300至400元,每個人每個月伙食費我要支出250元至300元。搞這個傳習館,一開始我就貸款18萬元。后來又貸了四五次,現(xiàn)在總共投入90多萬元了,而演出之類的收入大概能抵掉一半。我現(xiàn)在成了“以省錢見長”的“省長”了。我希望我們能有25個固定的演員,而現(xiàn)在只有6男10女,最小的才15歲,最大的是我爸爸,他已經(jīng)82歲了。

  記者:這些演員的收入怎樣?

  吳志明:我找來的人,頭一年到一年半左右的時間是不給工資的,只有每個月50元到100元的獎金。等他們業(yè)務水平差不多了,每個月給500元的工資。但是吃住都在我這里。雖然工資可能不如打工多,但這個平臺不一樣,從里面出來的孩子也不一樣?,F(xiàn)在有很多出去打工賺錢的孩子很羨慕我們這樣的平臺,因為打工賺了錢,不打工就又什么都沒有了,我們這里出來的孩子學到的東西太多了。

  記者:傳習館教的知識和專業(yè)藝術院校有什么區(qū)別呢?

  吳志明:我們現(xiàn)在傳習的內(nèi)容很多,唱歌、跳舞、樂器等等,因為哈尼族的民間藝術十分豐富。另外我們有9個民間藝人是外圍人士,我還會把他們找來傳授刺繡等工藝。我們自己整理曲目,自己作練習曲,雖然不華麗,但是非常實用。

  傳習館每天的學習訓練安排得與全日制學校大致相同,很緊湊。上午的時間練習舞蹈基本功,下午學器樂,孩子們還要始終曲不離口地練習民歌。我們的特色是內(nèi)容多樣,而且訓練中始終貫穿著民族思想。我們晚上要學藝術理論、哈尼文字、彝族文字、民族歷史。大家都能夠好好思考自己的文化,哪里是精華,哪里不足,哪里要發(fā)揚光大。還有社會、道德、文化,這些都要學習?!?/p>

  記者:哈尼族多聲部民歌沒有固定旋律,但是大家唱得很和諧,有什么特殊的訓練方式嗎?

  吳志明:曾有外面的老師想給我們排演一首固定調子的歌,但大家一張嘴仍然每次唱的都不同。所以我們的民歌非常原生態(tài)。它唱起來還是有技巧的。首先要掌握基本調式,掌握和聲的方式,加上特有的樂感,抓住那種此起彼伏的感覺,經(jīng)過長期訓練還是能唱好的。

  記者:這些唱多聲部民歌的演員你是從哪里找來的?

  吳志明:我曾經(jīng)跑遍了全縣14個鄉(xiāng)鎮(zhèn),盡量到偏遠山寨挑選有培養(yǎng)前途的藝術苗子,一年下來,家里的摩托車騎壞了兩輛。之所以舍近求遠,是因為偏遠山寨的孩子,接觸的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多一些。

  現(xiàn)在我也在初中畢業(yè)的孩子里尋找,因為他們雖然沒有那么勤奮,但是理解起來很快,有悟性。我的選拔很挑剔,像訓練一樣嚴格,除了是哈尼族和彝族的少數(shù)民族孩子之外,還要天賦好、上手快。

  這些演員的共同特點就是對自己的文化有自信,愿意堅持。2004年到現(xiàn)在,我沒有跟任何人簽約,雖然訓練很苦,收入也不多,但是仍然有不少人在這里跟我一起,從開始到現(xiàn)在也沒有離開。我覺得簽約什么的不好,如果人的心不在這里了,出工不出力,那他在這里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能有作為的。我不用合同,但留住的是人心,這樣才能保證我們的東西唱出來演出來很純粹,大家都卯足了勁。

  記者:你做這一切,最終的目標是什么?

  吳志明:我知道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想在文化的長廊里面,有人能做這樣的事:就是讓我們的民族文化消失得慢一點,或者延續(xù)久一點。我做這樣的人就行了?,F(xiàn)在民族文化消失得很快的,我不怪誰。如果一種民間藝術不能帶來效益,是很難維持的。我就是在不斷尋找市場化的出路。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家鄉(xiāng)的文化氛圍很好,等我20歲讀書、工作回來,發(fā)現(xiàn)那些傳統(tǒng)的東西大家都不會了也不學了,很痛心啊?,F(xiàn)在我搞這個傳習館,有時還找一些老人來,他們曾經(jīng)會制作樂器、會吹拉彈唱,一段時間放下了,有的就忘記了。我重新把他們教會,他們又可以好好享受民間藝術了?,F(xiàn)在我的學生已經(jīng)可以教學生了。  

  有時候我是自討苦吃。人家有錢買車,我沒錢,好不容易弄到點錢就花在傳習館了。因為這事,我和我愛人經(jīng)常鬧翻天,但是她嫁給我了也沒辦法,至少我沒做壞事。

  我曾經(jīng)有機會走仕途,后來自己放棄了。當知道自己不用當副局長也不用當主任的時候,我跳起來,真是太好了。民間藝術才是我真正熱愛的東西,用盡心力也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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